

《千里江山图》局部
谢天谢地,王希孟约十二米长的手卷《千里江山图》这幅画,如今好好地收藏在北京故宫。近年拿出来展示,我就脑袋贴在展柜玻璃上,像个傻子,呆呆地看。在我看来,《千里江山图》是中国山水画史的一场意外,一份孤立的文献。说它意外,因为此前此后的山水画长卷,没一件拼得过它,真真是空前绝后;说它孤立,因为同样规模的卷子或许还有,留传下来的,就这么一件——
中国山水画
艺术成就的高峰
中国山水画的发端,实在太早了,比西洋人画风景画早了一千多年。你看隋代的展子虔,唐代的李思训、李昭道父子,虽然各自只留得一件作品,已是精美绝伦。
我用油画临摹展子虔的《游春图》局部,才知道那种好法,不可言状。
每次到台北故宫,我都去仔细端详李思训的《江帆楼阁图》,那是通篇贵气。苏东坡曾借他画的大孤山小孤山来作诗,我当知青时,还能背诵,可惜今天只剩苏诗,不见李画了。这幅画像个巨人,孤零零站在历史上。往前看,《千里江山图》可说是隋唐五代山水画百科全书式的总归结,往后看,是元明清三代文人山水画百科全书式的大辞典。
为什么呢?我这里不是在讲绘画的美学,更不是讲美术史,有心的朋友,顶好自己坐地铁去故宫看,今天只来讲这幅画的一个点,就是:王希孟画这幅画时,年龄十八岁。
他的经历有点像委拉斯凯兹二十岁进宫当皇家画师的经历,但委拉斯凯兹又远不及他,因为委拉斯凯兹给菲利普四世画了一辈子画,近六十岁才通过竞争,得了爵位,升为宫中的总管。委拉斯凯兹荣幸极了,在世界名画《宫娥》中,他特意穿上带有爵位标识的上衣,腰里揣着总管的钥匙,把自己画下来——算算辈分,委拉斯凯兹比王希孟晚生五百多年。他俩要是相见,可以聊聊少年进宫的往事。
论进宫的年齿,也就是资历,王希孟还比他早两年,但委拉斯凯兹十八岁的画,也好得吓人,咱们有机会专来讲讲他的少作吧。
十八岁的天才
创造出传世巨作
十八岁什么概念?按照现代惯例,就是成年了,可以抽烟、买酒、驾车、搬出去、自己活。在不少国家,十八岁是结婚的法定年龄,在中国,则是考大学的坎儿。乡下呢,很多十八岁的孩子早已出来打工,养家糊口了。
但是成人说起十八岁,都有个意思,就是,你还小。我现在看见高中生、大学生,随口称“孩子”,但我知道,这称呼有问题。现代人在一切领域划分成人与儿童,漫长的古代,人类对“孩子”的概念,完全不同。那时成人带着孩子做几乎所有事。
古人的兵将多数是“孩子”,霍去病平定匈奴时,二十出头,想必十几岁就是熟练的杀手。清代剿灭太平天国,好不容易抓到两个杀人如麻的首领,不过二十郎当,不知死,不怕死,杀头前坐在地上,谈笑吃喝。古代没有现代这种大中小学,更没有艺术学院,可是孩子们十二三岁就学门手艺,优异者,十五六岁就接活儿了。全部美术史工艺史的大部分杰作、工程,是年轻人做的,当然,有老师傅带着,盯着,统领着。不少考究的工艺,只雇童子,过十四岁就不要了,因为心不静,心不纯了。听过教堂的唱诗班吗?那种全神贯注,那种精密和神圣,是少年儿童最最珍贵的一切,过了十八岁,就转向智力,好比花谢了,开始结果子。
所以不要小看十八岁。十八岁的家伙是个天才,事情就可怕了。绘画、音乐、文学,几十几百年,忽然就降生这么一位。魏晋唐宋的少年,随口赋诗,没人吃惊,才会出曹植、李贺,法国的兰波到十九岁就不作诗啦,莫扎特、圣桑,身子还没发育成熟就写四重奏和交响乐。米开朗基罗雕刻《哀悼基督》时二十三岁,雕刻《大卫》时二十六岁,你看看他十五六岁的活儿,就不会惊讶。德拉克洛瓦二十三岁画《但丁之舟》,毕加索二十岁前后的玫瑰色时期,是他最妙的一段,你看看他们十来岁的画,都不会惊讶。王希孟,当年多么自信啊。